今年TIDF放映了牟敦芾導演早期在台灣拍的兩部影片《不敢跟你講》與《跑道終點》與被拍攝的紀錄片《上山》,看完後覺得很受感動,三部影片都流露了屬於那一代年輕人的真誠,也有著對世界的質問,這些情感在如今仍然有夠強的力道足以打動人心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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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照片引用於此處

 

 

《上山》

 

陳耀圻導演的《上山》,拍攝對象是年輕的牟敦芾、黃貴蓉與黃永松。暫時忘掉他們日後的作品與成就,我們看的是三個學藝術的普通年輕人,對著鏡頭訴說自己的困擾與對未來的憧憬。那樣澄澈的神情,屬於年輕人,感覺還能在臉上看到希望與夢想。而當牟敦芾說出:「不當導演情願死」時,臉上的笑容,不知怎麼卻和這句話及字幕〝Director Or Death〞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。

 

或許這就是年輕的勇氣吧,一種渾然天成的大無畏,彷彿整個世界都在自己的手中。

 

《上山》短短的篇幅裡,充滿了三人爬坡、嬉戲與歇息的畫面,有點像是往昔文藝片裡的橋段──青年男女常到郊外踏青遊玩。這似乎也是一種舊有的流行,現在年輕人應該不時興到郊外活動吧?本片確實留下了一些舊時的見證:除了當年的台北街景、新竹的舊客運站、五指山昔日風光,最重要的,還是三個被拍攝者的當年。

 

映後座談裡,黃貴蓉說到,這影片意外的留住了她最年輕貌美的時候。同樣來到現場的黃永松也是如此,而其中一幕,當黃貴蓉撫摸著牟敦芾的頭髮,我心底升起一股神奇的感覺:我印象中的牟敦芾是個禿頭的大鬍子(當然這個印象來自於網路時代的搜尋引擎),原來那個粗曠的大叔也曾經是個俊秀的青年,擁有一頭黑亮濃密的髮絲。這種感覺在觀看任何過往的影視作品時都會有,特別是當你習慣了螢幕上演員已經老去的形象時,每一次的觀看總會讓你感嘆歲月的飛逝,當然,還有年輕的美好。

 

在動態影像還非常珍稀難以製作取得的當年,「電影」地位之崇高自然無庸置疑,能在電影裡留下自己的身影,更是像邁入「神話」的領域般。黃貴蓉說自己一直有當演員的夢想,這個作品彷彿替她圓了夢一般,然而對這三人而言,《上山》不只是青春軌跡的紀錄,更是夢想的起點。尤其在這影展中,《上山》都是放在三人之後一起合作的《跑道終點》與《不敢跟你講》前面一起放映,讓觀眾看見一個電影夢的開端與結末,別具意義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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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照片引用於此處

 

單就作品而言,《上山》其實比較像是家庭錄影帶式的紀錄,(但我相當喜歡片中人身在自然景觀裡的自在,到最後像是合而為一似的)但這部短片之所以值得玩味,一是因為它是七零年代台灣重要導演陳耀圻的畢業製作,其二,它也可以視為牟敦芾台灣時期的起點,我們可以在訪談裡看見對創作、對未來都還滿懷純粹夢想的牟,對比往後的兩部長片,或者未來在香港事業高峰期的商業之作,《上山》無疑是個最早也最有趣的對照組。

 

《不敢跟你講》

 

《不敢跟你講》為牟敦芾首部長片,也是與《上山》裡其他二人黃永松及黃貴蓉的合作。(黃永松擔任美術指導,黃貴蓉則身兼編劇與場記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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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照片引用於此處

 

《不敢跟你講》的故事主題非常明確,一切衝突與發展都起因於「不敢跟你講」。爸爸想讓孩子上國中,於是決定重新做人,絕口不向孩子提起自己的賭債,每天瘋狂工作只為快點還債讓家庭穩定、讓孩子好好上學;孩子意外得知父親欠下龐大賭債,於是決定幫忙還錢,晚上偷偷打工,但白天精神不濟卻被班導師注意,孩子猶豫該不該停止打工,這一切讓他覺得委屈,又不敢跟老師跟父親訴說……

 

《不敢跟你講》整部影片的基調相當溫馨,它傳達的是親密關係裡那種想說出口卻又不敢表達的幽微情緒,相信每個人都曾擁有過,而劇情巧妙的以大原父子和白老師(歸亞蕾)與畫家男友(牟敦芾)作為對照,一對是彼此都不敢傾訴情感,表明立場,另一對則是有話直說、針鋒相對,但這兩段關係中,每個人對彼此感情的濃厚真切,卻是無庸置疑的。有趣的是,牟敦芾以畫家一角的旁觀角度,看見並道出了大原的困境:「有些話,他只是『不敢跟你講』」,但其實,這看來倒比較像是牟以「導演的身份」自況創作的因由。另一方面,牟敦芾在本片的大鬍子藝術家形象,其實後來一直沿用在現實生活裡(而牟在本片的造型是黃永松所設計)。

 

牟敦芾在此時非常喜歡使用長鏡頭,這些長鏡頭裡時常是戶外的風光,加入人物後整個構圖顯得極詩意。再者,在捕捉動態上,本片的鏡頭位置與剪接都讓人物的動作節奏顯得流暢(如:影片開始時,上頭滿滿喧鬧小學生的轉動遊樂器材,、人物的奔跑等等)。而說到動態的呈現,不得不提一下大原父親暴怒動手打孩子的那場戲,那感覺可真是拳拳到肉,逼真到我們會擔心孩子是不是會被打死;同樣的,剪接跟音樂在此處也把氣氛的緊張程度烘托到最高點,從這裡可以發現到,牟敦芾對暴力場面的處理,應該是有天份的,日後在他香港的作品中,我們還能看到更甚於此的暴力場面。

 

《不敢跟你講》在當時的電影圈算是相當不主流的作品,題材選擇孩童視點已不多見,而因為低預算選擇拍成黑白片,在當時彩色電影已尋常化的市場更是異類般的存在……但這些現象並不妨礙《不》成為一部好電影,只可惜,好電影未必有好運氣,雖然獲得金馬獎「最佳童星獎」,但《不》因為諸多原因無法公映(有當事人說因超寬螢幕的比例無戲院可上映、也有其他參與者說可能因為題材牴觸當時政府政令……種種資料成為羅生門),不只投資者賠錢,也連帶影響了牟敦芾的導演生涯,或者更可能因為本片無法被看到,使得在電影圈連帶可能的影響都無法產生,實為可惜。

 

《不敢跟你講》的兒童視角除了可看見對當時歐陸電影的師法(如楚浮《四百擊》)外,我們不妨將之視為牟敦芾作為影像創作者探尋、質問世界的初心。童趣裡窺見的幾分殘酷,無不在昭示現實世界的無情,但最後,劇中人對彼此的愛仍然成為了唯一的救贖,這樣的溫暖在牟後來的作品中可能相當少見。也因此,《不》作為牟的首部長片別具意義,它或許反應了當時創作者一種純真的心境,如同化石般被保留下來──並且往後再沒有出現過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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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照片引用於此處

 

《跑道終點》

 

《不敢跟你講》隔年(1970),牟敦芾推出了第二部長片《跑道終點》。《跑》仍由黃貴蓉編劇,仍是小成本的獨立製作,仍沒有脫離「無法上映」的命運。(有人說是因為片中過於親暱的同性情感,當然也有其他說法)雖然題材與風格大體上仍延續《不》,但作品內容已經產生了轉變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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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照片引用於此處

 

《跑道終點》的主角是中學生永勝與小彤,兩個人感情深厚,就像親兄弟。一天,擅長珠算的小彤與跑步健將永勝展開一場珠算與競跑的對決,怎料一場遊戲似的比賽,竟讓永勝意外身亡!為了弭平這個歉疚,小彤開始日日到永勝家的麵攤幫忙生意,冀望能取得永勝母親(劉引商)的諒解……

 

就像《不敢跟你講》一樣,影片敘事觀點不是成人,這次由兒童換成了青少年,但同樣在藉此讓觀眾看到成人世界的殘酷,而且這次更為不堪。如果說《不》是蹣跚學步走在真實世界,跌了一大跤,卻還能起身前行;那麼《跑》就是紮實的陷入泥淖,掙扎著難以脫身。

 

「死亡」,是一切的轉折點。美好的友誼、幸福的家庭,在永勝死後都土崩瓦解,而死亡是人生裡最不可逆、最可能帶來最大衝擊的現象,雖然每個人終將會面臨這一切,但當它發生在一個孩子的身上,衝擊的力道恐怕更強大。小彤忽然之間碰到了這樣的狀況,可說是一夜長大,「死亡」逼著他走向成長的道路,開始面對外頭的真實世界。只是,他真的能適應這驟然的改變嗎?

 

片中小彤「贖罪」的過程佔了大半篇幅,而到已故的永勝家麵攤幫忙雜務,等於做了永勝原本的工作,也等同到永勝家「扮演」永勝,這是他自我救贖的方式。小彤近乎虔誠的做這件事,過程中難免有困境,但照所有英雄歷程的走向,這些困境終將一一被克服,劇情也在這些過程多所著墨,因此也定調了全片溫馨勵志的走向。

 

但很難想像最後劇情會出現一大反轉,幾乎推翻前面的一切。

 

我想最後小彤的領悟(但沒說出口)應該也包括了:一個人死了就是死了,沒有誰能夠真正的取代誰;即便花再多努力,死了的人也回不來。這就是生命的真相,或許也是最殘酷之處。若將這樣的領悟與小彤最後的那番獨白放在一起,應該會更貼近角色的心態,當然,這麼一來小彤最後的結論,可說瀰漫透徹的灰色思想──以現在的話來說,就是厭世。

 

回頭看看牟敦芾前作《不敢跟你講》,劇中人心中擺盪的是一種「想說又不敢說」的幽微情緒,而為什麼不敢說?其實往往是恐懼於自己不被接受、或者不被愛,反面來講,是「渴望被愛、被認同」。但到了《跑道終點》,這樣的渴求一再受挫,最後讓小彤陷入了萬念俱灰的境地。在《跑》中,愛能救贖一切,但在《不》裡,愛並非萬靈丹。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少年對某種境地的愛近乎偏執的追求,對象不同,一切都不同;若缺乏深刻的理解,即便有愛,也未必能阻止悲劇發生。絕望感十足的終幕,訴說的不僅是對這世界的困惑,或許,也是渴求愛的怒吼吧。

 

而小彤與永勝的這份友情,究竟只是非常融洽緊密的友誼,又或者真是同性愛呢?這應該與是許多人關注的焦點。而電影裡引人遐思的線索包括了:1.兩個小男生真的非常要好,總是形影不離的。2.兩個小演員有一起裸露的戲,且是毫無保留的露點全裸。3.兩人裸露並嬉戲的那場戲,都各開了對方私密處的玩笑:一個是肛門,一個是陰莖。4.有其他同學說他們是同性戀,兩人並拿這件事說笑。5.永勝即將倒下前,是抱住小彤的,而且裸著上身。

 

應該會有人認為,在影片發行當年(1970)的保守社會氛圍下,這是呈現同性戀情的迂迴方式,但我比較傾向兩人之間還是「好朋友」架構下的情誼,也許多過好朋友一些,也許這段友情日後會有超乎意料的化學變化,但這可能性也隨著永勝一起消逝了。而這本來也就是見仁見智的問題,畢竟在情感(或慾望)的光譜上,從來都沒有絕對值,而對有限劇情的無限解讀無疑也是看電影最大的樂趣之一。

 

其實兩個小演員的裸露,呈現的很自然,多半是在嬉戲中的動態,少年發育中的身體在鏡頭下展現一種健康的調性,並不會給人太多情色的懷想,這點我認為牟敦芾掌控的很好;永勝的裸與賽跑場面,不時讓我想到萊芬斯坦《奧林匹亞》,而一開始滿是朝氣的律動,最後竟以垂死天鵝般的驚懼收尾,也是一絕。這一幕裡牟運用剪接與配樂營造不安氣氛可說相當成功,同樣的例子,在小彤向永勝母親道出事發過程時,一連串快速密集的短鏡剪接、詭譎的配樂,配合劉引商的亂髮、滿是驚愕的睜大雙眼,竟讓該幕具備相當成功的驚悚片風格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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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照片引用於此處

 

片裡仍不時可見以戶外景的長鏡頭營造詩意的氣息,比起《不敢跟你講》,本片的戶外場景多了許多,礦坑、海邊、山坡……,經過數十年物換星移,如今再看這些影像,倒像是被封存的時光膠囊,讓我們瞧見也許早已消逝(至少不會完全相同)的地景。

 

《跑道終點》承繼了《不敢跟你講》的非成人視角,但孩子終究會「長大」,總要經歷這個對一切信仰重新洗牌的過程,除非,你拒絕。牟敦芾透過小彤這個宛若彼得潘般拒絕長大的少年,表達對這世界的困惑,以及成長過程所帶來的種種苦痛,這樣一部描述幻滅過程的電影,剛好是牟敦芾台灣時期的結束,此後轉往香港發展的他,沒有再拍過台灣出品的電影。而《跑》中對世界的失望,是否也隱喻牟對於台灣創作環境的失望呢?這樣一部「風格多元」的電影,現在看來倒像是打開了牟敦芾往後作品裡裸露、死亡、暴力與驚悚的開關,這些具體而微的細節生根在這個看似溫馨實則悲傷的故事裡,卻共處的相當和諧,確實凸顯了牟的導演才華,也讓《跑》擁有難以歸類的獨特性。

 

 

這次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的安排非常巧妙(當然也多少因著所謂「緣份」這樣不可控的偶然性),將《上山》及牟敦芾兩部早期作品一齊放映,這三部被封存多年不得見的作品面世,不只讓牟的創作生涯更加清晰,也等同替台灣電影史(甚至香港電影史)拼回一塊缺失多時的拼圖。而牟台灣時期的兩部長片,從《不敢跟你講》的溫暖童心,到《跑道終點》漸化冰冷的成長體悟,我們能看到眾人口中的「禽獸導演」同樣也有著很「人性」的情感,也曾經與我們每個人一樣,在成為大人的路上掙扎著;這段珍貴的青春軌跡,何其幸運,牟敦芾以電影銘刻了下來,近半世紀後出土,仍舊耀眼奪目。

 

後話:

 

1.黃貴蓉說過自己有當演員的夢想,這是在2018/05/05《上山》&《跑道終點》的映後座談說的,其實在《不敢跟你講》她也有客串一角。《不》雖然經國家電影中心修復,但第八本膠卷仍佚失,但看完全片,會發現那等於是被剪掉的片段,無損故事主線流暢。而這段佚失的內容據黃貴蓉說,是大原的爸爸到醫院想賣血,黃貴蓉演出醫院的護士小姐。而當年只看過一次的黃,相隔近五十年再看大螢幕卻怎麼都看不到自己的戲份,她當時說到自己的演員夢好像又碎了。

 

2.有些畫面意外消失,有些畫面卻意外出現。

影片最後出現了數間台北市的國民中學校門剪影,看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問題,看完後才知道──當年沒有這些畫面啊!黃貴蓉在映後座談裡說到,這可能是當時為了要公映,且配合政府宣導九年國民教育的緣故而被加進去的,她當初看的那一次,並沒有這些畫面。被遺忘近半世紀的影片,一部分找不到了,卻又莫名被加入了另一部分,影片本身的故事也真是神奇!

 

3.張冰玉演出《跑道終點》小彤的媽媽,那個髮型跟服裝,一幕颱風天暴雨的夜戲,坐在車裡的她讓我有看到《花樣年華》張曼玉的錯覺……。《跑》的映後座談上,劉引商提到,片中演兩個主角爸媽的演員(儀銘王宇張冰玉與劉引商)現在只剩她一個人還在……。(20180518更新:查閱網路資料,都表示王宇還健在,不知是誤會還是我聽錯,特此註明,以免失禮。)

 

4.總覺得《跑道終點》當年如果入圍金馬獎(第九屆,1971)應該會是《董夫人》的勁敵,這兩部片都是黑白拍攝,同樣也有強烈的批判性,但我認為《董夫人》除了跨國的幕前幕後團隊很強外,古裝題材在那個年代應該是比較吃香的。但不論如何,這都只能是假設而已。(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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