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樸歸真：《坂本龍一：終章》/《坂本龍一：async現場》 @ 心貴派

世間萬物無時不在改變，「人」尤其如此，而創作者的改變，也會反應在其創作上。《坂本龍一：終章》記錄著2010年代以降，坂本龍一對現階段創作的想法，生命、思想的改變，以及為作品蒐集素材的過程。這些說過的話，蒐集來的材料，恰恰都具體反應在坂本2017發行的專輯《async》裡面，而這次來看高雄電影館舉辦的「市總圖藝術電影院」，則將《坂本龍一：終章》與在紐約舉行的新專輯演奏會影像記錄《坂本龍一：async現場》先後播放，讓兩部作品為互文說明，血肉都各自完整了起來。

(攝於20180922 高雄市總圖)

影片開始於一架311震災後，自海嘯中漂過來的鋼琴。坂本稱其為「鋼琴的屍體」，雖然他一直習慣以鋼琴創作，但據他所言，鋼琴其實是工業革命後一種人工的、不自然的存在，連聲音也是；而這架被海嘯衝擊過後的鋼琴，音準受損，卻彷彿是被大自然給「調音」過了。

對自然由衷起敬，這或許是坂本現階段的寫照。我想癌症帶給他的不只是單純的病痛，更是心靈上的洗牌；海嘯和病痛都是一種反撲，身體的運作如同自然的運作，有著自己的規律及法則，那是身為人類的我們至今無法完全參透的。電影在坂本家訪談病症的某一刻，刻意將鏡頭帶到牆上那幅坂本風華正盛時的頭像，今昔對比之意呼之欲出，人會老，會生病，人的狀態總是一直在改變，人身為創作者的心也不斷的在變。更甚於頭像帶出的今昔之比，我們也看見了七零年代末八零年代初的東京，這個透過當時YMO的坂本口中，傲氣十足所宣告的「最前衛的都市」，摩天樓望出去，棟棟高塔，皆是人類文明的高度成就；而海嘯後一年的福島災區，穿著防塵衣穿梭其中的坂本，親眼見證了文明的脆弱，當年那個傲骨青年，如今也轉變為敬畏自然的長者。

電影自然沒有略過創作電影配樂的坂本，他提起了許多自己創作的電影配樂時的軼聞，我們也藉此回顧了不少經典的片段，也由這裡帶出了他現下所追求的創作意境。他稱導演塔可夫斯基是「運用聲音的大師」，而最完美的範例就是其電影長片《飛向太空》（Solaris，1972），環境聲音的使用得宜，簡直出神入化；於是坂本也開始了蒐集環境聲音的過程，對坂本而言，這些聲音都是「自然」的聲音，就像他在極地所蒐集到的水流之聲，他稱那是「最純粹的聲音」。

他並提到了《飛》片中使用了巴哈所作的一首聖歌(Ich ruf' zu dir, Herr Jesu Christ, BWV 639)，他希望也能做出那樣的曲子；而有趣的是一直用「不自然」的鋼琴創作的坂本，想創造的是「自然」且純粹的音樂，他所搜羅的自然之音，卻得使用「為人所造，卻為人所不及」的電子樂技術保存彙整，這或許也揭露了人類文明在自然面前所該有的態度：了解自己是自然的造物，儘可能與自然和平共處，並善用身而為人的智慧，替自然服務。

我想坂本自己真正想做的音樂，應該或多或少有「為自然服務」這樣的概念。那些日常環境或旅行異地搜羅到的聲音，大部分都用在2017年的專輯《async》裡，這張專輯除了坂本一向擅長的優美抒情曲調，也包括他在片中所說「口白的使用」，再來，則是非傳統樂器所發出的各類聲響、以及之前搜羅的環境音，以各種不同的面貌出現在樂曲中。

必須坦白的是，《async》畢竟不是電影配樂或主流的演奏專輯，聽的到一般旋律的曲目並不多，坂本讓這些聲音互相搭配互相碰撞，或許就是希望呈現出的面目接近「自然」那樣巨大且恆久的存在吧。《async》的第一首曲子〈Andata〉也是《坂本龍一：async現場》的開場曲，抒情的鋼琴主奏後，轉為接近管風琴的電子樂音及多種聲音混搭，塑造出一股神祕之美，那氛圍，倒真的接近「聖歌」了。

《async現場》除了空靈中帶點嘈雜的音樂外，還能看見坂本像是進行一場儀式般的，慎重的演奏每件樂器，更讓我們更進一步感受到上述的氛圍。而演奏中，則在舞台區（即為被觀眾所圍繞的中央）正上方安排了影像投影。這些影像多半是無法辨認的動態影像，像是曝光(或負片效果)過的自然景觀，如下雪、下雨之類的，有種玄之又玄的感覺，卻又在音樂中，讓人尋得些許的理解。專輯中的《Solari》、《Life、Life》，和這樣的影像，可以說有種密度極高的契合。當演奏結束，影片跑完字幕後，這神祕的影像又跑出來秀了一會兒，究竟，是想告訴我們什麼呢？

“Coda”指的是樂曲的尾聲，片名《終章》也就是此直譯，與死神錯身而過後，坂本的創作理念似乎進化到了另一個階段，或許這就是片名所說的「終章」：現在，或許連往後的坂本都會朝著向自然取材，並師法自然，而後達到合一的境地前進，《async》這張專輯或許只是個開始；而對幾年前曾說過自己「還想再活三十年」，且仍持續創作不輟的坂本，《終章》這部片反而是象徵以往創作生涯的終結，並宣告新階段的「序章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