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貴派

以前看霹靂布袋戲，覺得最有意思的，大概就是劇中劍客們所追求的「劍的意境」(比方說，最近「客串」性質重出的劍君十二恨，或宗師級的風之痕、柳生劍影等……)，而這個追求劍之意境的過程，其實也就是一趟「證道」的過程，每個劍客追求不同的「意境」，也就是不同的「道」，而他們將用盡一切去尋求並印證自己的「道」。

《啊，荒野》兩個主角同樣如是，兩人雖同樣因為想改變命運、改變自己而走上拳擊之路，且同出一門，但最後兩人所追求的「道」卻大不相同。新次(菅田將暉)在逞凶鬥狠的生涯過後，為光明正大的「殺了」已轉型為拳擊手的仇家裕二(山田裕貴)，決定成為拳王；而建二(梁益準)則因為想告別口吃、懦弱的自己，開始學習拳擊，兩人一起住在拳館、一起受訓，一邊邁向職業選手的道路，一邊重新探索自己的生命。

兩個主角自幼都擁抱著不相上下的孤寂感成長，同樣身處在年輕人出頭無望的年代，在職業拳手的路上，當是拚盡一切，直衝頂峰。但每個人都是相異的個體，即便行同一條路，也未必會抵達相同的終點：新次所悟的道，是「恨的強大」，用盡一切去恨對手，把恨意用每一拳傾洩出來，以這股怒濤似的恨擊垮、捲沒對手；而建二，擁有威力萬鈞，能輕易傷人的拳頭，卻永遠只守不攻，實際上，那是他柔軟且充滿情感的內在與外在現實的一再拉扯。而後來，他終於也步上了他一心所欽羨的建次之道：「在擂台上，用恨擊殺一切」。

(以下有劇透以下有劇透以下有劇透)

劇情最大的轉折之處，便是健次終於得償所願，在比賽中擊敗一直以來最恨之入骨的裕二；但也是在此時，同門的健二決心求去，轉往別的拳館，兩個師兄弟就此分離。新次此時失去的不僅是同伴，生活上與情感上竟也同時在此業力引爆，他瞬間跌入人生的最低谷，即便成了拳王，卻宛若行屍走肉，連打拳的意志，也都一絲不存了。

恨的力量是否比較強大？劇情在此時讓這個問題浮現出來，給予我們思考的時機。新次的道，這恨意滔天的道，是否是正道？此刻的他，因為執著這股恨，近乎失去一切，看來他的選擇應該是錯誤的。但，為何同樣走上新次之道的建二，這時正春風得意，迎向事業的高峰呢？

強烈的恨對上強烈的恨，會是甚麼局面？是不是誰的恨比較強誰就贏了？這樣的對決成為了全片的最高潮。新次與健二的這場拳賽，其實便是兩人的證道大會，而編劇巧妙的安排所有主要角色出現在這場賽事，也大有深意，因為劇中許多主要角色都看似偏執，犯了明顯的錯誤，卻也不覺自己有錯，因為對他們來說，那就是他們的「道」，不僅是生活之道，更是生存之道。他們與新次，某種程度上說來，是同道中人。

這場對決是全片最扣人心弦之處，不僅是技術上的運鏡、逼真打鬥，還有氣氛的烘托，成就了一場很精采的大銀幕拳擊賽，更重要的，我們終於可以知曉，貫穿全片的「新次之道」是否在此得證？

我想並沒有。

劇情最後的轉折，是來自健二的畫外音，最關鍵一句：「我終究還是無法恨你」。他一反前些日子在場上的凌厲攻勢，往日那個只守不攻的健二再現，不同的是，這次多了一股決心：那幾乎是準備殉道的決心。

拳擊場上致死致殘的事件屢見不鮮，健二此時的選擇，等同自殺──因為他面對的是恨意爆表的新次，那個已經失去一切，要靠這場比賽賭上整個人生的狂徒。此刻畫外音的運用，不僅完整補上健二這個語言障礙者的形象，也讓我們得以一窺他的內在世界。建二對新次的情感，也像劇中許多情節一般，被刻意的淡化與留白，我們很難歸納那是種甚麼樣的情感，然而，他這一戰不僅是對新次的真情告白，更是想用「愛」的力量拉回一昧沉溺於「恨」的新次。最後那句「我就站在這裡，請你，愛我吧。」配合那個頭破血流的畫面，我想那會是我今年最難忘的影像之一。

或許最後比賽誰輸誰贏已不重要，因為我深信，絕大部分的觀眾都能理解，建二所代表的「愛之道」，也都會被那個以身殉道的身影給震懾；而「愛」的力量終究還是能戰勝一切，雖然劇情對角色的輸贏與生死都刻意留白，但電影卻明顯的想告訴我們這一點。

就像霹靂布袋戲裡的許多角色，一戰只為證道，輸贏且放一旁，但求無悔。《啊，荒野》的兩人也是如此，而這一點則在健二的身上完美的體現。而我們每個人的人生，不也在追求自己的道嗎？整個生命都是證道的過程，不論最後結果如何，認真過了，也就夠了。